我已经决定吃喜欢的东西,过短命的人生了。

痴人说梦【上】

*长,剧情魔改,私设众多,be

 



00.

“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由愚者所讲的故事,充满了喧哗与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①

 

001.猫

凉夜,一名侍卫揣着双手,借着稀疏的月光,走在朱雀大街上。途径罗生门的时候,听到风中传来一阵铃铛的响声。“铃铃铃,铃铃铃”,时隐时现,忽远忽近,犹如穿梭于云层中的月亮。

城中盛传,在罗生门下有只鬼怪,常化身为一身负金铃的绝色美女模样,欺骗夜里赶路的行人,再食其肉,饮其血。据说那位素有风流之名的藤原康范大人无故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却在罗生门附近,发现了一条腰带,正是康范大人之物。常年难得见到他身影的妻子,整日以泪洗面,家人劝她将大人衣冠入殓,夫人坚决不从,称大人一定还活在世上。

“我的孩儿尚小,天天盼着父亲归家。我对他说,等他能够担起家主重任之时,父亲一定会归来。若我将夫君衣冠草草入殓,岂不是失信于稚子?如此,我将无言见他,唯有舍去这条性命,待夫君归来,见到的只是躺在棺椁中,已经冰凉的妻子,和痛哭不已的孩儿。”

说完,哭晕过去。

如此惨事,令人们每每一提起那只鬼怪,无不恨得牙根发痒。只是,它不仅凶恶异常,还狡猾诡谲,行踪莫辩,一时间捉拿不得,弄得人心惶惶。莫说赶夜路的人不敢靠近罗生门,连最淘气的小儿到了晚上,也乖乖闭上嘴巴。

莫非我今日命尽于此?侍卫吓得牙关打颤,仍用冰凉的手紧紧握住刀柄。

“铃铃铃,铃铃铃”,声音越发地近了,这不是幻觉,仿佛就在耳畔,空气中飘来一股奇异香气,怕果真是那恶鬼现身。

“啪嗒”。

一股力道落在侍卫肩头,并不重,他却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幽幽月色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渐渐清晰。

“喵呜”。

原来是一只猫。

那只猫并不懂侍卫先前所经历的恐惧感,它舔舔雪白的一对爪子,像一位贵族小姐似的,整理自己光滑可鉴的白色长毛,姿态优雅可爱,一双鸳鸯眼熠熠发光,胜过世间所有珠翠玉石。

那个侍卫见了,立刻丢开紧紧攥在手里的佩刀,双手扶地,竟向着猫儿叩拜起来。

那是源赖光大人家的猫。

 

提起源赖光大人,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逸事颇多。什么出生前夜母亲梦到不动明王啦,被妖鬼附身害病,请来修道者驱妖啦,年及总角,为母亲守灵当晚手持家传宝刀,喝退前来捣乱的恶鬼啦,与大江山鬼王颇有恩怨啦。

总之,关于源赖光大人的传说故事多不胜数。他的牛车每次出府,都能引来一阵围观,贵族公卿家中的公主小姐们,也都以得到源赖光大人的青眼为荣。

这样的源赖光大人,他府上那只猫儿的来历,自然也是不同寻常、非比凡响的。

一次,天皇最心爱的那只御猫顺利生产,诞下三胎。两月之后,在宫苑内举办大飨宴,那只御猫和它的三个孩子也出现在宴会之上,不仅享有专人服侍,他们所坐的丝绢花鸟垫,还被放置在天皇身畔。

就是那一次,天皇将其中一只猫儿赏赐给源赖光大人。

据说,当时猫儿是由天皇最看重的美貌童子怀抱着,交到源赖光大人手中。

“爱卿为我平定妖鬼之祸,可谓护国有功,望猫儿如爱卿,扫清鼠患,安定家宅。”

此番表达,可谓情深意切。据说天皇话音刚落,便有大人即兴吟咏和歌,更有甚者,掩面而泣。如此和睦君臣,浩荡皇恩,被传为美谈,闻者无不称赞,有幸见到这一幕者,也认为此乃无上荣耀了。

而这只御猫之子,据说是一胎之中最为美丽活泼者。到了大人府上,所获重视,也是可见一斑。

大人当即命府中最秀丽的侍女,从上好红丝线中,细细挑选最上乘者,编成绳结,再命能工巧匠打造一枚黄金铃铛,铃铛上雕刻源氏家纹,大人亲手将穿了金铃的绳结,系到猫儿身上。

“既然你来到我的家中,成了有主之物,不便再称你为‘猫儿’。圣上说,望你为我扫清鼠辈,那也算得上一件利器,即是利器,就需要拥有与之相称的名字。”

大人的手抚摸着猫儿熏了香气的柔顺毛发,姿态威仪,亦不失风雅:“从此以后,你就叫‘鬼切’吧。”

 

话说,天皇赏赐猫儿之时,赠言是“希望猫儿扫清鼠患”,因此源赖光大人为它起了那柄祖传宝器的名字,可谓颇具深意,然而‘鬼切’真正开始在源家安顿下来之后所发生的事,却并不是简单的三言两语能够道清。

或许在猫儿的世界里,也有美丑之分。就好像美丽的女子,总是比相貌平凡的女子来得更骄矜,因为对于她们而言,获得的宠爱更多,也更容易,若是一位身份高贵的美丽女子,这样的情况,必定是更为显著。

‘鬼切’的出身自不必说,它的生母获得圣上恩宠,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它不仅外表美丽,个性也是极其温顺,深得圣上的心。而它的模样也是青出于蓝:白毛胜雪,找不到一丝杂色,金色与蓝色的双眸,明亮如星,叫声清甜似山涧泉水,骨架舒展匀称,身姿优雅,又与寻常被人所豢养的动物有异,它神情高傲。

府上的人在私下里都说,‘鬼切’身上所具备的风度,是与源赖光大人极为相似的。

最初的那段光景,确实甜美如鲜蜜。

有一回,厨房里为大人精心准备的鲜鲍少了一只,这是大人指定要的东西。负责此事的仆人满头大汗。在送到厨房之前,他已经数了好几遍,送来之后也确认过数量无误,但就是在他短暂离开厨房的时间里,甚至都算不得离开,他只不过是在厨房门口站了一小会儿,因为有侍女路过,发出清脆的笑声。

他在府中做事,虽算不得能干,但绝对称得上勤勤恳恳,哪怕偶然间被女色所惑……是了,女子都是祸水,尤其是美丽的女子。

他的汗从并不宽阔的额头,一直流到过分尖窄的下巴上:“这可如何是好?我站的地方就是门口,这可是通往厨房唯一的入口……”

对了,这是唯一的入口,只要有人想要进入厨房,必须从他眼前过,但如果对方不是人呢?

不不不,这怎么可以。

仆人摇摇头。源赖光大人可是最强的阴阳师,这里是他的府邸,大人在总角之年面对恶鬼都面不改色,那些家伙是绝对不敢乱来的。

也绝对绝对不可对大人的力量有所质疑。

可是这样的想法并没有将仆人心里的疑惑解决,丢失鲍鱼的责任,依旧重重压在他肩头,于是,他只得向大人如实禀报。

他跪在源赖光大人面前,向大人道出了事情的经过:“……小人把新鲜鲍鱼运进来的时候数过,它们进入厨房之后,又反复确认了好几遍。然后小人便开始了其他的工作,在此期间,小人并没有将目光从厨房里移开哪怕半寸,脚更是不敢踏出一步,但是重要的鲍鱼还是丢失了一只,这在小人平生之经历中,从未有过……”

仆人说得声泪俱下,想以此打动源赖光大人的恻隐之心。

大人端坐在绘了长尾山雀的屏风后面,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见他摆摆手。

“明白了,下去吧。”

仆人既没有因过失受到责罚,亦没有因为诚实禀报,获得额外的赞赏。

他回去之后的好几天里都是恍恍惚惚,不明白大人的意思,亦不清楚鲍鱼真正的去向,每当有人路过厨房门口,他便如同一只秋天里的兔子。

随后,府中又发生了离奇的失窃案。这一回不是发生在厨房,而是丢失了一只香包。它刚刚完成了最后一针的缝制,正准备往里面填入香料,结果不翼而飞。

弄丢的香包的小侍女在伤神,仆人见了,勾起他心里的那件事,想要出言安慰一番,有眼尖的指指不远处的梅花枝头:“看,那是什么?”

众人走近。那时并不是梅花盛开的时节,而高高挂在枝头上的,不是别的什么,正是丢失的香包。只不过原本用丝线绣上的鲤鱼,只剩下一个脑袋,还沾满了泥垢,散发着野气。

梅花生得这样高大,花枝这般纤细,到底是何人所为?

而后,这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一回,不再细说。

因为,再离奇的事情,也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那一晚,大人在府中宴请宾客,席间所用酒菜,自然是珍馐佳肴,还有丝竹表演,其中欢畅,不需细细描述,也可猜测一二。

当那道蒸鲍被端上来的时候,一个毛茸茸的身影“嗖”地窜上了源赖光大人的桌案,叼起其中最大最肥美的一只,津津有味吃起来。

那正是‘鬼切’。

大人不以为意,伸出手,抚摸它洁白的长毛:“‘鬼切’最喜欢的是鲜鲍,这只被蒸熟,恐怕还不合他的胃口。”

坐下,一位宾客的反应也称得上机敏:“我听闻‘命妇’之子尚小,大概就是一个孩童。孩童想要吃东西,那再正常不过。这也是好事嘛,说明它身强体健,如此,才能为大人扫清鼠患!”

在场的其他人,也点头附和。当晚,宾主尽欢。

不久之后,据说在那只几乎被撕扯成碎布的香包上,也发现了白色的动物毛发,确实是‘鬼切’身上掉落的。

几件无头案,总算是有了结果。

再说那‘鬼切’,大人对它所犯下的事情,并无追究,甚至在此之后,不仅为‘鬼切’每日所用的食物中,多增加了一些鲜鱼,与它有关的器具,也都全部换了新的。因为先前那一批,都被它毁了个干净。‘鬼切’的爪子锋利,它也从不让人替它修剪,只是不断在家中各处抓挠,许多地方都留下了它的爪痕,包括大人心爱的柏木书案。对此,大人一笑置之。

“将爪子磨利,也是为了日后能为我排清鼠患,以后这样的事,不用禀报了。”

大人用一只蜜桔逗弄‘鬼切’,‘鬼切’伸出利爪尖牙,冲着蜜桔抓咬,桔皮被撕开几道口子,酸涩的汁液流下来,在大人洁白的袍子上,留下一块浅黄色的痕迹。

大人宠爱‘鬼切’,于是它越发骄纵。偷吃食材已经算不得事了,什么打碎琉璃瓶啦,折断花枝啦,咬坏布匹啦,大人确实如他说的那样,从不过问。

当然,除了淘气之外,它倒也是成全过一桩美事。

源赖光大人丰神俊秀,身份高贵,又正值好年华,当时未出嫁的姑娘们,不论出身门第、相貌几何,没有一个不思慕他,就连已经嫁为人妇的,都偷偷给他写熏了香的情信。女眷们私下讨论的人物中,源赖光大人是一定会出现的,这在当时几乎成为一种风尚,

而在‘鬼切’的爪下,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够被撕碎的,这当然包括大人书案里放着的和歌与情书。

对于这个,它倒是不挑口味,扯出一封便跳到院子里,开始了破坏。书案像遭了大风一般狼藉,而那封原本写满了缠绵心事的香纸,也只剩下一个名字,逃过了一劫。

那个名字,在尚未出嫁的公主之中,地位最尊崇,模样也生得娴静美丽。

大人抱起‘鬼切’:“你既然喜欢公主,我便带你去见她吧。”

当晚,大人真的带上‘鬼切’求见,到了第二天,差人送一封信至公主处。据送信归来的人说,公主见到自己,差点忘记升起屏风。将信使送出府之前,还给了他赏赐。公主对待大人,真可谓情真意切。

‘鬼切’虽然喜欢在家里四处行走玩闹,时不时也会跑出家门。罗生门侍卫遇见它,便是最好的佐证。

那一次的事件,在侍卫嘴里过了一遍之后,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了有过这么一段机缘。到了后来,故事越发离奇。有人说,源赖光大人家的猫,化身成一只巨大白虎,身负烈火,脚踏红色莲花,将罗城门之鬼吓跑,救了侍卫,也有人说,‘鬼切’并未化身白虎,而是化作一位手持利刃的美貌少年,将作祟鬼怪一切为二。

后来连圣上见到大人,都拿这件事与他玩笑。

“听说‘鬼切’真如爱卿所愿,成为了一柄斩鬼利器?”

“圣上言重,小臣不过是为‘鬼切’提供它所需要的照料,外面盛传的那些奇闻,一方面是大家喜爱‘鬼切’,而大家对它的喜爱,也得益于‘命妇’所蒙受之恩泽;而另一方面,圣上将‘鬼切’交于小臣照料的时候所赠之祝愿,至今犹然在耳,不敢忘却。”

此番肺腑之言,令圣上大为感动。于是,又赏赐给源赖光大人骏马十匹,以彰其忠诚。

 

春去秋来,樱花凋落,红枫如火焰。大人的宅邸之中一切如常,小事故依旧,但大人不愧为大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对‘鬼切’的宠爱,甚至比先前更甚。大人在府内走动,‘鬼切’绕在他身边,拉扯精致的衣角,他坐下的时候,‘鬼切’常在他怀中卧着,即便大人在会客,到了晚上更不消说,‘鬼切’是与大人一道休息的。

他们之间如此的情谊,恐怕也是世所难见。

而就在此时,出现一些传闻,传闻与源赖光大人的婚配有关。

虽然源赖光大人生得极为俊雅,年纪轻轻便将家族上下治理得井井有条,但也许正是由于这样的缘故,大人迟迟未娶妻,似乎令族中各长老颇为挂心,甚至惊动了圣上。那年,自入秋伊始,府中便时常见到各个公卿大人们往来走动的身影,出入最频繁的,家中无一例外,都有待嫁闺中的美貌女儿。

或许是大人们进入府中之时,身上的香粉气息未全然褪去,每当他们离开,入夜之后,连一向不喜出声的‘鬼切’,喉咙里也偶尔发出低低嘶鸣,不断在大人的房中来回走动,焦躁不安。

那段时间,府中也出现更多破坏,至于食材莫名的消失,简直成了如家常便饭一般。

‘鬼切’也不再只是安于在府中各处行走,它时常跑出家门,有时候,甚至会彻夜不归。一旦归来,便径直奔入大人的房间之中,躺在大人身侧。

其他人难以跟‘鬼切’亲近,只有在大人面前,‘鬼切’才显出与其他猫儿相似的娇憨情态,任凭大人抚摸。

而那件事情,是在深秋时节所发生的的。

那一日,府中有客到访,是先前那位公主府上的人,想来应该也是件绮事。大人与来客是单独会面,而‘鬼切’不断在门外徘徊,叫个不停,大人一向喜静,先前说了,‘鬼切’虽有些淘气,总的来说算得上沉默,但只有那次例外。

来客从房中走出,‘鬼切’趴在门廊之上,被轻轻踩了尾巴,它伸出爪子,眼看就要伤到来者,被大人呵斥。

它低低叫唤一声,从墙头一跃而出。

直到过了一夜。第二天,源赖光大人令众人大惊。他那张俊美的脸上,赫然出现几道新鲜伤痕,鲜红皮肉翻起。不算十分严重,却相当突兀。

那几道伤痕,与黑漆描金的桌案上、丝绸衣物上、朱漆圆柱上留下的无数道痕迹相同,正是‘鬼切’所为。

源赖光大人,差人将一封信交于公主府上。据称,公主看完了信,屏风后面立刻传来哭声,信使也忙被送出,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

“‘鬼切’的爪子,可真像宝刀般锋利。脸上的几道疤痕,怕是要陪伴我余生了。”

大人不知对谁说出这句话,也许只是喃喃自语。他眼前的枫叶被吹落,铺满庭院,远远望上去,犹如大地染血。

从那以后,大家就难得再见到‘鬼切’。这骄纵的猫儿,怕是被大人给管束起来了,即使偶尔出现,也不过几声喵喵叫,不再如先前那样,敢大摇大摆出现在众多宾客面前。它成了只有独行者能够看见的猫儿,阳光下,连影子都变得吝啬。

它每日的吃食,跟先前相比没有太大变化。但它似乎没有再当着人的面进食,总是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吃掉。仆人来收拾它的食具,那只洁白的瓷碗里,有时候一扫而空,只留一点鱼腥,有时候则剩下一两条小鱼,大概是卖相欠佳,鱼身上,连牙印都没有。

至于那些淘气行为,也大大收敛,虽然还是偶有出现。

“‘鬼切’又把这只花瓶碰掉了呀,水也撒了一地呢。”侍女轻轻将瓷瓶放回原处,换上新的花枝,擦干水渍,指着窗外,对刚走进房内的其他人说起。

窗外,雨还在不停下着,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天,放置瓷瓶的桌上、桌子旁的窗台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与此同时,常丢鲍鱼的厨房里,新来的两个年轻的仆人,由之前的仆人管教。他靠在门廊上,指挥两人冒着雨,将新到的鲜鱼等物搬进去。

“小心点!”他目光落在一片橘色衣裙上:“大人养了只爱偷吃的猫,你们不知道吧?它最喜欢偷鲜鲍吃,嘿!小畜生真会享受哩,那鲜鲍的滋味,可真是……”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住了嘴。

“……那鲜鲍的滋味,我在府中待了多年,也只能闻一闻罢了。”

夜里,罗生门。

一名骑着桃花马的大人从那儿经过,哼着小曲。

“铃铃铃,铃铃铃。”

风中传来一阵金铃的响声,由远及近,奇异的花香味弥散开来。

“什么啊,是源氏的那只猫儿嘛!”

他未带随从,是悄悄从家中溜出来的。

不远处,有谁的身影,在月光下独立。

 

002.咒

忠告:永远不要将自己的真实记录在纸面之上。

我对自己生母最初的印象,是在大约三岁的时候。

那是一个很大的房间,空旷,华丽。熏香与我所见过的其他女眷身上的都不同,是浓烈的,幽深的,无处不在的。

我窥见橘色的火焰从暖阁里升腾,好像要攀附上朱红色的帷幔。

我站在门口,不愿意进去,我手中握着刀,刀上有血。那是一只小妖怪的血,它被我杀死,就在来这里之前。我终于杀死了它,它是死在我手里的第一只妖怪。

我还是被带进了房间,因为我没有说‘不’的权力。

我看到房里的桌案是朱红色,梁柱是朱红色,只有那扇花鸟屏风,是翠绿的,盐白的,鹅黄的。

我却完全不记得,那端坐在屏风后面的女人,身上穿了什么颜色的衣物。

她头发黑如鸦羽,重重垂在肩头。那应该是很美的一张脸吧,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在我手腕上系了一个绳结。那是一根光艳的红色丝绦,串着一枚金铃。金铃很冰凉,她的指尖也很冰凉。她抚摸了我的脸,然而我的脸颊上也沾了血,那腥臭的、黑红色的血,她很快便终止了这个动作。

我在被带离房间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那屏风上的雀鸟,竟是缺了一只眼睛的。

那之后的几天时间里,我常听到叮当叮当的响声:细小,尖锐,沉闷。我当然知道这声音出自哪里,我取下那只铃铛。其实我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但我就是想这么做。我逃过所有人的耳目,找来一块石头,绳结系得很紧,我把它割断,不小心划到自己的手。那道伤口,一开始是白色,然后变黄,最后,血液终于冲破皮肤的桎梏。我静静看着它沾染上我白色的衣袖,从鲜红变成褐红,从湿润变得干硬。我并没有感到疼痛,它只是一道很小的伤口,微不足道,在我彻底毁掉铃铛之前,它就已经干涸,流不出新鲜的血。在新的一枚铃铛送来那天,它消失无踪。

我花费心机毁掉了那只铃铛,只不过给了后来者一个机会。新的那只尺寸更大,声音更响,抛弃了孱弱的丝绦,选择黄金作为绳索,它像一条蛇,用毒牙紧紧咬住自己的尾巴。

它可真是十分丑陋。

不需要花费心思跟一个孩童解释,为什么每天一睁开眼睛,等待他的是无穷无尽的训练?或者将之称为‘酷刑’。他只需要照做就是。他更不需要明白在树荫底下睡一觉所带来的舒适,他的睡梦是不彻底的,因为在黑夜中的人最脆弱,而妖鬼最强。

我在府中豢养了许多只狗。最开始的时候,它们见了我会摇尾巴,眼睛盯着我手里的肉。于是我将肉换成鞭子,它们嗷嗷叫着逃跑。几次之后,它们不再愿意亲近我,开始巴结我指定他进行喂食这项工作的仆人。仆人裸露着的双脚上,因为常年生冻疮,早已留下难以磨灭的疤。

非常丑陋。

于是我叫人给他送去一对厚实的足袋,我让办这件事的人,向我叙述他拿到赏赐的模样。

他做得很好,他们都做得十分好。

同样地,我将柿饼串赏给了跑腿的仆人。

当我再一次路过犬舍,那些被喂得饱饱的畜生挤在角落,它们不会上来对着我讨好,眼神里只有恐惧。

真是愚蠢,它们不明白谁才是它们真正的主人。

后来,其中一只狗中了恶咒。一开始犯病,蔫蔫一息,仆人细心地照顾着,有一天它突然发狂,把仆人伤了,仆人为求自保,当着其他狗的面,失手将它杀死。

他的腿在流血,手上也是血,大概是那只狗的。他只草草抓了一把灰抹在伤口上止血,他还记得自己的职责,将骨头和肉放到食槽中。

可从前那些讨好的眼神、亲近的咕噜声,在此刻变成了惊惧,变成了愤怒。仆人不能再接近它们,他落狂而逃,逃到我面前跪下,将房间的地板弄脏。

我皱皱眉。

“我知道了,下去吧。”

我宽恕了他,并且给他指派了另一个工作,他对我感激。

我去到犬舍,将手中的食物抛向那些畜生。食物比之前仆人带来的更丰富、更香气四溢,我对它们露出笑脸,看着它们将食物尽数吞吃干净。

我连续将这件事进行了几天。它们再次对我摇尾巴,差一点将口水滴在我的衣袍上。我重新换了个仆人去接替这项工作。

然后,我很久没再踏入犬舍。

等我再次想起来的时候,我看到原本皮毛鲜亮的狗,比先前瘦了,有些无精打采。喂养狗的仆人点头哈腰。

“少爷,这些狗啊,可能是被之前死掉的那只给传染了,老是生病,小人也只能看着……”

他就快哭出来。他脸色很好。

 

我的母亲去世了,在我八岁那年的冬天。

我跪在灵堂之上,手里紧紧握着的不是丝帕,是源氏一族的祖传宝刀。

族中请来法师,在母亲灵柩前诵经。仪式整整进行了三天三夜,母亲在身体抱恙期间,一直未曾服食药汤,只不断手持一串佛珠诵经。自她西去之后,棺椁也没有全部关闭,她的耀目美貌并没有因为死亡而有所改变,甚至因为失去血色,皮肤变得尤为苍白透明,光润的乌发也未曾消减颜色,一身缟素,仿佛只是沉沉睡去。

棺椁内外,香气不散。

我并没有往灵柩里看,这些,都是从族人的口中听来。

只有那香气,浓烈、幽深、无处不在。

我早就知道,我这一生,在千百年后,是要被人著书立传的。今晚一定是需要他大费笔墨去书写的一章。

我站在阵中央,与源氏的阴阳师一起杀退了前来作乱的妖鬼。令人作呕的臭气吐在我脸上,我抽刀,收鞘,砍下它的头颅。

它仍在狞笑。

父亲将那间空旷的房间上了锁。那一天,我也在场,从雪地里飞进来一只很小的鸟。这个天气,外面几乎看不到什么动物。它进来了,站在暖阁边上,我想把它抓住,我有一只用乌木制作而成的笼子,尽管我没养过鸟,这也并非什么名贵的鸟。

我抓住了它,把它放进我的笼子。

我命人给它喂食换水,它不太吃;我想听听它的叫声,它一动不动,只是蜷缩在雕花笼子的一角。

我发现它在撞击笼子,那个地方有个小窗,每天从那里给它放进食物。

我把笼子摔在地板上,笼子很坚固,我反复摔了几次才彻底碎裂。

那只鸟挣扎着飞出木笼,也许在这个过程中,它受了伤,动作迟缓,但它仍是往前跳跃着,试图飞起来,扇着被冻僵的翅膀。

它差一点就成功了。它被角落里窜出来的一只野猫叼走。那只猫很瘦,冬天,这样的流浪动物找不到食物吃,也许它已经在等死,然而我的放生给了它生存下去的机会。

我愣了一愣,然后笑了。

然后是那间大屋子所在的庭院,只留下了照顾花草和打扫的仆人。那里的温度总是比府中其他地方要冷一些,入夜之前,仆人便会离开,只有巡夜的守卫会路过。

两年之后,府中巫女口吐神谕,说那庭院方位不吉,唯有我的生辰能够克制,其他人皆避讳之,以免降下灾祸。

于是父亲撤掉那里所有的仆从与守卫。无人打理的庭院,鸟雀衔来野果,种子在地里扎根,花草疯长,落叶满地。

青苔从院中那口巨大深邃的古井里冒出来,野草顶开台阶与砖石,慢慢占据原本不属于它的领地。

朱红色的圆柱斑驳,柱身爬上一道道裂纹,朱漆脱落。有时候我会听到蟋蟀的叫声,那应该是一只身躯很大、通体黑色的蟋蟀吧。

直到乌鸦的叫声响起,蟋蟀便安静了。

在那个院子里,我从未见到过任何一只蟋蟀。

一棵寄生的种子,不知从何时何处来到这里,从院中那棵大树边上,冒出枝丫。它很瘦弱,无人注意,直到它渐渐向着树干攀延,吸取属于大树的阳光、雨露,甚至大树本身。它渐渐粗壮,原本茂密的大树渐渐枯瘦、凋零。

我以为它就要死去。直到某日,我瞥见缠绕的藤蔓间出现一块青绿,色彩浓烈,本已垂下的枝条上,长出黄绿的叶子。

……

我回头,看了一眼堆积如山的妖鬼尸骸。飞鸟的嘶鸣从远处传入耳中,几只野兽站在山丘之上朝着这边眺望,妖鬼之血所染指的这片土地之上,除了我和我的人,一片冷寂,没有其他活物。

“烧了它们。”我命令道。

一次、两次、三次……我不断在四处扑杀着肆虐人类村庄的妖鬼。几次三番后,我终于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同。

妖鬼的气息寒冷,能令初次接触它们的人舌根都发颤,我却分明触到了陌生的温度。

它简直要将我烫伤。

一只手,也许它更像一只爪子?他颤抖着,指向我手中的刀。

颤抖不是因为害怕,他刚刚杀死一只被砍断双腿、想要逃跑的妖。

一根尖利的树枝,戳穿了它的喉咙。

他的脸上,被血、雨水、淤泥、肉沫糊住。一瞬间,我想起了自己母亲的脸,无数张脸在她的脸上略过,无数张脸也在这个人鬼不分的孩子脸上略过。

他沉默不语,只是盯着我看,一双眼睛如燃烧业火。

真讨厌啊。

我上马,转身离去。

他并未追上来。

我的马和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沉默着,在雨中行进。

直到我将自己整个人浸在热水之中,我才发现手腕上金铃的消失。我心底生出一种愉悦,很快,这种愉悦变成更大的厌恶。

它也许是落在那堆妖鬼的尸体中了。

真恶心啊。

我沐浴的时候,身边没有仆从和侍女。母亲去世之后,我便将曾经服侍过我的人全部撤换了,现在他们呆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毕竟,已经不需要再每日向谁汇报我的起居与身体变化了吧。

 

我独自去到一片海域,这里曾发生过沉船事故,一位建筑技法高超的僧人在此遇难,多年后,有人目击这海上出现一座高大建筑,在他们的描述中,这建筑像极僧人经手修建,只是尚未完工的一座寺庙。

只是,那并非什么海上楼阁,只是一只巨大海妖。不知它吞吃掉多少在海中遇难的人,那些魂魄在它背上日夜哭号。

一团蜃气,却被当做庙宇。

可笑。

我并未杀死它,只是将真相告知于它,看它如自己背后的魂魄般痛苦、哭号,身上蜃气胡乱攒动。

这个模样,倒有几分像瓦片碎裂、梁柱坍塌的房屋。

……

他活了下来,他是唯一一只活下来的,那将意味着他可以从这肮脏的深井中出来。

不过,也许呆在下面会更好些也说不定。

呵。

那串铃铛,已勒入他皮肉之中,可真愚蠢。

若非如此,我应该已经将他杀死,与其他妖鬼一起。因为他看上去并不具备太多潜质。

我需要一把足够锋利的刀,但如果这把刀,将刀尖朝向主人,那它的下场只能是被摧毁、折断。

我令他喝下那碗咒血。不止他一只喝了,还有其他许多的妖鬼。

只有他活了下来,哪怕他躺在地上,抽搐了很久很久。

太丑陋了,太丑陋了,我讨厌丑陋的东西。

于是我扔下他,什么也不留给他。

我以为他这一次会死去,但他依旧活了下来,并且杀死了一个人。

那是我带下去的人,他将他喉咙撕破,却用一双眼睛看着我。

那双,如红莲业火般的双眼。

真是,十分漂亮。

……

我的佩刀没入那只妖的身体,它还在保持着袭击的姿势,生有长长黑色指甲的鬼爪、长着两排尖牙的嘴,发出令人作呕的浊臭。我转动手腕,佩刀刺中了它的心脏,我将它搅碎,这只妖痛苦嚎叫着,终于倒下。

它沾满污垢的指甲,差点碰到我的身体。

我抽出佩刀。它的胸口处出现一个窟窿,刀尖带出一块模糊血肉,它落到潮湿的土地上,它还在跳动。

可笑。

妖鬼也会有心吗?不过是骗人的把戏,一团腐肉,一副烂躯。

偏偏还想要活下去。

我再一次给了它一个了断,这一次,彻彻底底。它像那巨大身躯一样,摊成我脚下的一堆烂泥。

一滴黑紫色的脓液溅到我的脚背。

肮脏。

雨不停地下着,越来越大。

扑上来的妖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我原本就没带太多随从,已经折损大半,剩下的人除了我,一个个脸上仿佛蒙了一层死气。

废物。

终于,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四周皆是尸体。妖,人。黑色的紫色的红色的血。地面上,不平整的地方被灌满雨水,像一个个池塘,池塘里是头颅手臂指头骨架被撕扯开的躯体五颜六色的脏器。

冰冷慢慢爬上我的身体。来自外部,来自我本身。

寒冰地狱。

唯一有暖意的,是我自己的血,从伤口处不断往外流的血。

我杀死一只妄想将牙齿刺入我皮肉的妖。

妄想。

“我的血,可是很珍贵的,低贱的妖鬼,休想尝到一滴。”

我啊,不可能会死在这里的。

我手中的佩刀颤动着,发出一声声嘶鸣,如刀锋划过千年寒冰。

“你也在渴望着什么吗?”

我说。

我将佩刀立于身前,双手结印。

身体里的血往外涌,往我握住的佩刀的方向涌,雪亮的佩刀吸收我鲜红的滚烫的血吸收了全部吸收手心被烫伤身体很冷我落入了冰湖之中眼前下了雪皮肤刺痛着刺痛从外面来从胸口开始我看见白色冰雪白色雨滴白色鸽子白色雪白色龙胆花,朱红帷幔,朱红色的大梁倒塌,朱红色鸟居瞬间腐朽被拆下来当成柴火朱漆圆柱的残垣断壁上停着蟋蟀蟋蟀不见了乌鸦像芝麻洒在城门之上雨不停地落下落下落下,杳无人迹。

我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眼前一片白茫茫。

我站在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那房间空旷,华丽,焚香味无处不在。眼前之人,乌黑长发漆黑厚重,如被雨水打湿的鸦羽。

冰冷麻木的指间恢复知觉,我缓缓睁开眼睛。

四周的妖鬼死了个干净,鸟雀的嘶鸣从远处传来,花草吸收了血,有的死去,有的舒展开原本紧紧收拢的花瓣。

真美丽。

美丽的花从丑陋的土壤之中,诞生了。

他转过身。

“我是你的主人,源赖光。”

我看着他的脸。

“你的名字,就叫鬼切吧。”

他的眼睛如燃烧业火。

“主人。”

这可真是一把好刀啊。

我窥见他的脚腕。脚腕上,不见了金铃。

有香气氤氲。

……

忠告:永远不要将自己的真实记录在纸面之上。

……


注:①《李尔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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