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决定吃喜欢的东西,过短命的人生了。

山海物语.2

*越写越长


001.那是带走桅杆的风

 

既然是跟民俗有关,那就不是在图书馆里枯坐,或借助网络,两耳不闻窗外事就能完成的。在这方面,许多资料并没有被编纂成书,或者因为太冷僻、不受重视的原因,而被遗落了,但它们恰恰是很重要的,就好像串起珍珠的那根线。

“可我毕竟没写过这一方面的作品,连短篇都未尝试,您有什么建议吗?”在那通电话里,我问编辑。

“既然如此,那就用您所擅长的吧!《格林童话》也是很不错的。”

哎,我知道他是想让我放轻松。话虽如此,想要让我不忐忑,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下了飞机,我搭乘地铁来到火车站。春天有樱花,夏天有焰火,无一不适合出门旅行,而两者交接之际,人们的出行相对减少。这样也好,让大自然松口气,安安静静生长一段时间吧。

我带了一些书籍,实在不习惯电子阅读器,所以给行李增加了重量。哎,所以我才不喜欢出门啊。

然而我并没有看几行字,因为脑中想着其他事情。窗外的树叶一层青,一层嫩黄,还有些花朵点缀其中。

我在那个港口城市下了车。

这个时候出行,并不是特意挑选的结果。我是真的不喜欢出门,所以每次远行之前,都必须快速订下机票车票等,这样一来,即使想要反悔,一想到“啊我已经买好票了,那也没办法,走吧”。我必须抱着这样的心情,才能顺利出行。

即便如此,我在旅途中还是常常会萌生悔意,比如眼下就是。

这里的风实在太大啦!都怪我平日老在家里坐着不动,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简直难以想象,怎么会有这样猛烈的海风?

我的眼睛被吹得睁不开,这个时候我看到码头上站着另一个人,高高大大,在这样的风里也纹丝不动,而我都快被吹跑了,真佩服啊。我几乎看着他出了神。

不然给大家介绍一下我此行的目的地吧。

我要搭乘的那艘船,航向是沿海岸线一路向北,到了这里,只剩下一站,也就是我要去的地方,双龙岬。

那里的面积实在非常小,突入海中的一块陆地上,有一片村落,估计把它整个逛完都不需要一个小时,但它很有些名气,是因为一座神社。

哎哎,我知道这些对许多读者来说都只是常识,但本作旨介绍各地风土,所以拜托,就请大家把我当做一个初次去到他人家中做客的人,让我说下去吧。

神社据说在很早以前就有了,一开始只有风神社。世界上的神明们大多摆脱不掉一个命运,就是糅杂。一位神明具有好几种身份,或前期跟后期不一致,是常有的是,这位风神也是如此,他在一些地方还是锻造之神。童年时代的我就被搞懵过,长大了才明白,原来这不是我的错啊。

而这座神社之所以吸引人,是因为在风神本宫旁,有一间别宫,它属于荒神。

这就要说到两位神祗的传说了。

传说风神为了一座依河而建的村庄,献出了自己的一只眼睛,改变洪水的走向,救下了村民,而荒神则是曾以少年姿态游历一座海边村庄,为村民们占卜,帮助他们逃过一场海啸,村民们都对他非常感激。

所以,现在许多河边的村庄会有风神社,海边则供奉荒神,是为了纪念两位神祗的功绩。但只有双龙岬这个地方,两位不仅住到了一起,本宫和别宫也是相反过来,因为荒神就地位来说,确实是更尊崇。

这里并没有看低风神的意思,我本人对这位仁慈的神明是非常有好感的。

所以这会不会是村民为了发展旅游业,故意做出的噱头?并不是的。

据现有权威资料称,双龙岬的荒神社,是在平安时代就出现了,而风神社则更早。那个年代的交通信息多闭塞啊,即使是能驾驭式神的安倍晴明,怕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抵达这个海角所在,可能都不知道世上有这样一个地方,同时供奉着风神和荒神。

就在写到这一段的时候,我脑中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但海风真把我吹怕了,似乎气温也有所下降。哎,以为现在已经开始进入夏季,即使是东北地区,天气也温暖了吧。但现实是,我虽然已经穿了与在家时相比更厚的衣物,可还是发抖,寒冷的空气贯穿的一整个冬季,在春天逗留,到了初夏也不肯离开,真是没办法。

“今天的风很大。”

那位不怕风的先生说了句话。我本来是害怕跟陌生人搭话的个性,可能是环境使然,这样的地方如果只有孤零零一个人,一定倍感凄凉吧。

“是啊。”

我回答。

“比以往的风,都要大。”

哎?他说这话的意思,难道他常来,或者干脆就是本地人吗?

其实我有个打算,到了双龙岬,找一位开朗的导游,带着我环游村子,主要为收集素材,如果这么做,我就必须克服掉自己寡言的毛病。虽然独自在飞机上的时候我信誓旦旦,一定要努力啊!但刚下飞机,我就把自己的誓言给忘了,连问路都不好意思。

可能这也是我选择写作的原因?我不需要过多去接触他人,只要在作品中得到充分表达就够了。

我决定尝试着跟他聊天。

“先生是本地人吗?”

不知道这样开门见山好不好。他带着口罩,被遮去半张脸,看不清表情,眉眼倒是很好看的。

“我出生在那里。”

‘那里’指的就是双龙岬了。

“我每年都会回去一趟。”

这句话是他自己补充的。说实话,他这样简单又直接的表达方式,我是很喜欢的,可能因为我自己总是拖泥带水,所以反而对干净利落的人有好感。

就在我思考该如何得体地将话题继续下去时,他摘下了口罩,冲我伸出手。

“您好,我叫荒,请多指教。”

那可真是一张非常英俊的脸。

 

 

002.旅伴

 

上了那艘船我才真正有了实感,我的故事开始了。

在码头经历了几乎把我吹垮的风,我差点以为会开不了船了,然而到了海上,居然是风平浪静的,连船员都感到不可思议。

“可真是奇怪啊,这个码头一向很平静,今天好像特别激动呢。”

我被他的形容逗笑。哎,我的笑点很低。

那位名叫荒的先生,从一上船就沉默着,此刻突然开了口:“是啊,就好像在迎接什么人似的。”

听了他的话,我和船员面面相觑,船员挠了挠头,说:“可不是吗,每天都要迎接乘客,不过今天少一点,去双龙岬的,只有二位了。”

接下来的对话发生在船员离开后,我跟荒先生两个人之间。

出于我职业的敏感(即使只是三流小说家),我对他那句话里的神秘气息十分好奇,但我不敢肯定这样的神秘感会不会对船员造成不安,所以单独与他讨论。

“荒先生,您说迎接什么人,到底是什么人呢?”

不得不说,我大概真的毫无社交能力,又是这样愚蠢的问题。哎,以前这个毛病只是会让我在人群与聚会时不安,现在看来,影响范围扩大了,我完全不知该如何得体地与人交谈。

当时的我很忐忑,不知道旅程会不会因此被我搞砸。

荒(后来他让我改了口)善意地笑了笑,让我很意外。可能因为他的英俊吧,外表太出众,总是会有意无意给旁人带去压力的,除非对方也同样出众。可我实在太普通了,性格又很内向,像家里的老人说,我看上去总是很孤僻的样子。

“风要迎接的,不是人。”

他的话把我从自怨自艾的情绪中拽出来,同时也把我吓了一跳。

“不是人?”

他点点头。荒有一种气韵,他坐在狭小的船舱里,也像坐在墙壁上贴满金箔、镶嵌了琥珀的宫殿里,椅子也不是被千千万万人坐过、椅套都褪色的二等舱,而是覆盖着珍贵兽皮,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銮驾。

“是风神啊。”他补充到:“这一带的海域,都属于那位大人,是被他保护着的。”

我曾在杂志上看到过那些从很遥远的地方一路磕着长头,到达圣地的信徒。荒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跟他们非常相似。

古人因为自然科学不发达的原因,对于弄不清的许多自然现象十分畏惧,从而导致了他们相信神鬼的存在。那时候的人们对于神明是十分虔诚的,而生长在现代社会的荒,也对这样古老的神明心存信仰吗?我不禁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我在想着,该如何拐弯抹角地提出让他带我去风神社看看,没想到收获了一个惊喜。

“等下了船,我带你去看看风神社吧。”

这是他主动跟我提出的。

读者朋友们,不得不说,我非常高兴,但我实在太高兴了,反而说不出什么漂亮的话来,只是干巴巴回应了一句“谢谢”。

我内心真的特别激动,啊!我是这样幸运的人。一出生就拥有旁人一辈子无法企及的权势、美貌、金钱是幸运,柳暗花明又一村也是幸运,我是后者。

“人就是依靠着他人善意活着。”说的就是我这样的情况了。

船快靠岸的时候,下起了雨。一开始雨势很小,像技艺高超的织工手中的丝,在慵慵懒懒的太阳光下若隐若现。我们没有伞也没关系,大可在细雨中散步,看圆润的雨滴落在植物上,绿色也显得更青翠了。

然而没过多久,雨开始变大,我们已经走出了码头,这四周,连树木都不高,没有任何遮挡物,我们就这样暴露在空旷的地里。我本来把电脑放在行李箱上,一起拖着走,这时候我害怕雨把电脑包淋透,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把它抱着,但这样一来,我就变得吃力,而且看上去相当傻气。

哎,不该带这么多纸质书,也许我应该试着使用电子阅读器。

雨越下越畅快,不再是细线,变成了珠帘。云层很厚,白的部分像带点青灰色的古玉,乌云被闪电照亮的瞬间,像一块巨大的黑玛瑙,在很遥远的地方,露出一点点天蓝,那就是海蓝宝了。

我们在珠光宝气的天幕下奔跑。

读者们,也许会觉得我这番话很奇怪吧,我前一刻还在拼命赶路,下一秒却像很悠闲似的写下这段文字。其实这多亏了荒,他把我怀里的电脑接了过去,我可以腾出一只手遮雨,加之小说家常见的习惯,喜欢观察自己所遇见的任何事物,于是我刚得到半刻喘息,第一时间想着的,就是将眼前的景致转变成文字。

这个习惯对于我的职业来说是合适的,但如果是放在平日的生活中,大概会觉得这就是个反应比别人慢上一拍的家伙吧。

然后我就马上闹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由于这座海峡上的村落很小,出于对旧时景观的保护,这里的建筑物在过去的几十年岁月中,几乎维持着原貌,没怎么被现代社会所影响。从船上下来,去到村里,仿佛突然闯进了昨日的世界中,在这里,缠上人造羊毛短纤绑腿、穿白粗麻布胶底鞋才是正确的,我的笔记本电脑、登山鞋反而不合时宜。

说到为什么是登山鞋?我想到要去神社,必定得爬山,加上我需要大量步行,于是买下它,谁知道这一决定让我吃了苦头,具体的事情,我会慢慢说。

说回这里的建筑物。它们看上去都长得差不多,我又被雨淋昏了头脑,看见屋顶就往下钻,以为到了自己预定的旅店,谁知道并不是。

“这里现在是一座纪念馆哟。”

即使是雨天,面对像我这样冒失的旅客,馆长依然笑脸相迎,我却羞愧异常,不光是走错路,因为这座纪念馆,纪念的恰恰是一位我非常喜欢的大作家,这座纪念馆也是我此行的另一目的,准备放在最后拜访的,现在却成了我在双龙岬的第一站,还是以这样尴尬的方式。

这位和蔼的馆长,一定会认为我是个来凑热闹的冒失家伙吧,我羞愧难当。

“你在这里啊。”

我居然还忘了新认识的旅伴,荒已经走到前面了,折回来找我。哎,一次性在两个人面前丢了脸,真叫我难以抬头。

“怪我怪我。”

荒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指指边上的门牌:“我把地址搞错了,刚才路过的时候发现不对劲,以为你紧紧跟在后面,就直接往前跑。”

我听着他这一番话,有点不知所措。有开心,也有惊讶。开心的是他愿意为我这个萍水相逢的人出手解围,惊讶的是这些话跟他实在有点不太相称,倒更像我那个一喝醉就大舌头的编辑能说得出来的。但这样反倒让这个行为更难能可贵。

“这场雨来得实在是很突然啊,看样子是为了迎接贵客,接风洗尘而来吧!”馆长笑得很爽朗,我们也跟着他笑了。

这有趣啊,这里的人。

他借了我们一把伞,很大的一把伞,遮两个人足够了,虽然我们已经都成了落汤鸡,还是接受了他的好意,道谢之后离开。

我真正要住的地方其实就在不远处,巧合的是,荒跟我住在同一家店里,虽说这座村子里只有寥寥几家旅馆,但这样的缘分还是很令人惊讶。

“刚才很谢谢你啊。”

我向他道谢,荒只是轻轻点头:“举手之劳。”

既没有跟我客气,也没有完全无动于衷,很平常的态度,这让我放松了。我是个很容易紧张的人,荒的从容,实在令我十分羡慕。

我们回到各自房间。

我先前提到过,自己是个十分害怕在旅途中生病的人,又不常出门,这一回还是为了工作才大老远跑出来。我的担心就具现化为在行李箱中塞进的一堆药品,从最简单的感冒发烧到失眠消炎,应有尽有。

这些药品、书籍,让我的行李箱看上去像个杂货铺,实在很不像话。不过我好歹带上了应该带的,我带了一套浴衣,我记不清它叫什么颜色,应该算绿色的一种吧,它是亚麻质地,在夏天穿上,很舒服。

就在我纠结要不要换上它,或者随便套一件休闲服就好?因为我的全身已经被淋透,有人扣响我房间的门。

是荒,他手上有个托盘,里面放着一只小酒壶,搭配着同色的酒杯。

“这是老板娘送的。”他说:“旅馆自酿米酒,她看我们全身湿透了,给我们暖暖身体。”

啊,这里的人们真是好热情。不过盛夏时节,真的还需要这样古朴的暖身方式吗?

我平时不喝酒,因为容易醉,但这实在很有趣味,我非常高兴地接下了。

酒还是温的,果然是用来暖身的吗。

喝一小杯,呀,味道比我想象中的好,米香浓郁,想不到在这里能喝到这样好喝的酒,即使像我这样不贪杯的人,都忍不住一口接一口。

不一会儿,小小一壶酒就见了底,我的脸和身子都暖和了起来,与其说是暖,不如说是有点发烫。

我感觉自己有些晕,加上一路来的劳顿,我想到床上躺一会儿,那个时候距离晚饭时间还有些富余。

然后我就直接睡过去了,是什么动静都感受不到的那种睡眠,连梦也无法打搅。如此,直到我醒来,已经是后半夜了。

在黑暗中睁开眼,是很奇妙的。首先你会感受到四周的漆黑,连自己的手指都找不到的那种漆黑,好像自己身处于另一片时空,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庞大的荒凉与寂寞侵袭而来,你会很想抓住什么东西。

我跌到了窗边。

之所以是跌,因为我还没有完全清醒,根本站不稳,但窗帘外透过来一丝光线,我瞬间理解了有向光性的昆虫。

我猛地拉开窗帘,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终于感觉好了些。

然后我打了个喷嚏。

想起来了,我躺下的时候头发还是湿的,也没洗澡,这样太容易感冒了,我立刻就全清醒了过来,跑到浴室洗了个澡,吹干头发,额头没有发烫的症状,脑子也不昏沉,总算放下心。

醒来之后倒是不困了,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我是晚饭前睡着的嘛,自然是饿着肚子的。

我想碰碰运气,也许旅馆里有卖速食面之类。是的,我带了那么多东西出门,唯独没带上食物。

我悄悄开门,居然看到了荒。他正捧着个托盘,又是托盘,不过这一回,上面的不是酒,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我突然有点饿。”他神态轻松自若:“你没吃晚饭吧,一起吃吧。”

“好啊!”我突然也不客气了,可能真的是太饿,饿使我胆子变大。

他下楼,又拿了副碗筷,还带上来两瓶饮料,我选了波子汽水。

我喜欢喝这样甜而没营养的东西。我常常因为写稿而熬到深夜,会突然十分渴望喝上一口冰凉的碳酸汽水,这种念头是不分季节的,哪怕是在寒冷的冬天,只要来上一口,啊,这一天的辛劳就是有所报偿了。

它们是我冰箱里不可或缺的存在。

这里的鱼获十分丰富且新鲜,面里加入了甜虾、鲜鱿,非常美味。我吃了美味的拉面,喝了香甜的汽水,文字也不足以表达我那个时候的满足感。我只能说,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夜晚,在我过去和今后的生命之中,都是值得被永远记住的。

白天下过雨,夜里根凉爽,天空中有星星,这里的星空比都市里的要干净明亮许多,仿佛就挂在树梢上,风只要轻轻一吹,往我的手边轻轻一吹,就能够到一颗。

窗外树影婆娑,空气中有阵阵花香。

“真美啊。”

我伏在桌上,并没有意识到,我跟荒才认识了不到24小时,我就敢以这样懒散放松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这在我以前的生活中是难以想象的。

他倒是穿着浴衣,双手抱在胸前。我觉得这样装束、姿态的荒,出现在月色下,是十分适合的。

“是十分美的月色了。”

一只蝴蝶,也许是飞蛾,在我们面前徘徊一阵又离开,我看得发呆,荒突然哼起一首我没听过的小调,像流水和月光般平缓。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旅伴,也许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td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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